在王阳明的弟子中,他对大弟子徐爱尤其器重,徐爱不仅与他有着姻缘关系,是他的妹夫,而且王阳明对徐爱为人厚道、积极追求进步的品质非常看好。徐爱拜他为师的时候,正是在他被朝廷贬往贵州之时,当时很多人担心他贬谪官员的身份祸及自身,所以唯恐避之而不及。而唯独这位徐爱仍然坚持要公开拜师,这一举动给当时四面楚歌的王阳明带来了很大的心理安慰,能够在这个时候还坚持力挺自己的人是何等难得呀。
其实,说到师道,王阳明也感到很惭愧,因为自己这几年四处奔走,很少有机会能够为这位徒弟授课。他也在一直寻找机会,希望能够有所弥补。
正德七年年底(1513年初),王阳明前往南京任职,恰好徐爱也到京城接受考核,并且被朝廷晋升为南京工部员外郎,天赐机缘,恰好能够同行,圆了两人要切磋学问的梦想。
王阳明看着眼前这位仍显稚嫩的弟子,不禁感慨起来。几年不见,二十六岁的徐爱这个时候虽然已官至五品,但是那汲汲于求学的性情却依旧没有改变,在王阳明看来仍然是个尚带稚气的青年。只是不知道分别的这几年时间里,这位弟子的学业进展如何?是不是因为缺少了老师的督促就懈怠了呢?想到这里,他有意想要考一下这位弟子的学问。也许是心有灵犀,徐爱心里也在嘀咕着,与老师分开五年,师生好不容易能够重聚在一起,老师肯定也想知道自己的学业进展。他自己自认为这几年还是丝毫不敢懈怠,所以还是颇有底气的。
于是,王阳明就让徐爱将《大学》经文诵读一遍,这对于徐爱来说,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,自己早在十多岁时已将其背得滚瓜烂熟了。于是他就随口诵背起来。王阳明听完后,问道:“你的确非常熟悉,可曾想过这篇经文有哪些错误?”
这一问使得徐爱非常吃惊,他满腹狐疑,难道自己把经文背错了吗?不可能,所以他思索片刻,仍然不明白老师话里的意思。
王阳明则微微一笑,谈道:“这个错误不在于你,而在于程颐和朱熹这两位宋朝的大儒,他们自认为对孔孟学说的解释是最权威的,但是他们也曾误读,例如孔子谈到‘修己以安百姓’。所谓的安百姓就是要亲民,教化民众,但是这两位宋朝的大儒却认为是‘新民’,而不是‘亲民’,这难道不是错误吗?”
王阳明的解读一下子使得徐爱愣住了,他自小所接受的教育中都将程颐和朱熹奉为经典、权威,从来没有丝毫的怀疑。如果真如老师所说,自己接受的程朱学说岂不是被误导了吗?所以,这也促使徐爱开始反思程朱学说,他后来将自己与老师之间的对话,详细地记载在阳明语录即《传习录》的序言中:
先生于《大学》“格物”诸说,悉以旧本为正,盖先儒所谓误本者也。爱始闻而骇,既而疑,已而殚精竭思,参互错纵以质于先生,然后知先生之说若水之寒,若火之热,断断乎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。先生明睿天授,然和乐坦易,不事边幅。人见其少时豪迈不羁,又尝泛滥于词章、出入二氏之学,骤闻是说,皆目以为立异好奇,漫不省究。不知先生居夷三载,处困养静,精一之功固已超入圣域,粹然大中至正之归矣。
爱朝夕炙门下,但见先生之道,即之若易而仰之愈高,见之若粗而探之愈精,就之若近而造之愈益无穷,十余年来竟未能窥其藩篱。世之君子,或与先生仅交一面,或犹未闻其謦咳,或先怀忽易愤激之心,而遽欲于立谈之间,传闻之说,臆断悬度,如之何其可得也?从游之士,闻先生之教,往往得一而遗二,见其牝牡骊黄而弃其所谓千里者。(《传习录上》)
徐爱对老师的质疑也是钦佩之至,这使他想到了孟子曾经谈过,尽信书不如无书。凡事都要有敢于质疑的勇气,才能促使自己反思,不断提升自己的学问。否则只能是沉浸在对古人、权威的迷信中,故步自封。徐爱也深知老师的学问并非信口开河,而是经过卧薪尝胆的苦心钻研而获得的。而对于其他人来说,对于王阳明敢于挑战经典、权威的做法则是非常反感,很多人对王阳明的解读不能接受,王阳明自己也因此遭受到了很多的批评和指责。的确,挑战明朝已经存在一百多年的权威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,需要人们一个漫长的接受过程,更需要社会实践的不断检验。
因此,这一路对徐爱来说,可谓是收获颇丰,王阳明也对这个弟子非常喜欢,师生之间难免惺惺相惜。但是,遗憾的是,天妒英才,徐爱英年早逝,年仅三十一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