传习录

《传习录》由王阳明弟子所记,是王阳明问答语录和论学书信的简集,包含了王阳明的主要观点,是儒家一部具有代表性的哲学著作,“传习”一词源出自《论语》中的“传不习乎”一语。
来书云:“此心‘未发’之体,其在‘已发’之前乎?其在‘已发’之中而为之主乎?其无前后、内外而浑然之体者乎?今谓心之动静者,其主有事无事而言乎?其主寂然、感通而言乎?其主循理、从欲而言乎?若以循理为静,从欲为动,则于所谓‘动中有静,静中有动’,‘动极而静,静极而动’者,不可通矣。若以有事而感通为动,无事而寂然为静,则于所谓‘动而无动,静而无静’者,不可通矣。若谓‘未发’在‘已发’之先,静而生动,是至诚有息也,圣人有复也,又不可矣。若谓‘未发’在‘已发’之中,则不知‘未发’,‘已发’俱当主静乎?抑‘未发’为静而‘已发’为动乎?抑‘未发’、‘已发’俱无动无静乎?俱有动有静乎?幸教。”“未发之中”即良知也,无前后、内外而浑然一体者也。有事、无事可以言动、静,而良知无分于有事、无事也。寂然、感通可以言动、静,而良知无分于寂然、感通也。动、静者所遇之时,心之本体固无分于动、静也。理无动者也,动即为欲。循理则虽酬酢万变而未尝动也;从欲则虽槁心一念,而未尝静也。“动中有静,静中有动”,又何疑乎?有事而感通固可以言动,然而寂然者未尝有增也;无事而寂然固可以言静,然而感通者未尝有减也。“动而无动,静而无静”,又何疑乎?无前后、内外而浑然一体,则至诚有息之疑不待解矣。“未发”在“已发”之中,而“已发”之中未尝别有“未发”者在;“已发”在“未发”之中,而“未发”之中未尝别有“已发”者存。是未尝无动、静,而不可以动、静分者也。凡观古人言语,在以意逆志而得其大旨,若必拘滞于文义,则“靡有孑遗”者,是周果无遗民也。周子“静极而动”之说,苟不善观,亦未免有病。盖其意从“太极动而生阳,静而生阴”说来。太极生生之理,妙用无息,而常体不易。太极之生生即阴阳之生生,就其生生之中,指其妙用无息者而谓之动,谓之阳之生,非谓动而后生阳也;就其生生之中,指其常体不易者而谓之静,谓之阴之生,非谓静而后生阴也。若果静而后生阴,动而后生阳,则是阴阳、动静截然各自为一物矣。阴阳一气也,一气屈伸而为阴阳;动静一理也,一理隐显而为动静。春夏可以为阳为动,而未尝无阴与静也;秋冬可以为阴为静,而未尝无阳与动也。春夏此不息,秋冬此不息,皆可谓之阳,谓之动也。春夏此常体,秋冬此常体,皆可谓之阴,谓之静也。自元、会、运、世、岁、月、日、时以至刻、秒、忽、微,莫不皆然。所谓“动静无端,阴阳无始”,在知道者默而识之,非可以言语穷也。若只牵
【原文】
 
来书云:“此心‘未发’之体,其在‘已发’之前乎?其在‘已发’之中而为之主乎?其无前后、内外而浑然之体者乎?今谓心之动静者,其主有事无事而言乎?其主寂然、感通而言乎?其主循理、从欲而言乎?若以循理为静,从欲为动,则于所谓‘动中有静,静中有动’①,‘动极而静,静极而动’②者,不可通矣。若以有事而感通为动,无事而寂然为静,则于所谓‘动而无动,静而无静’者,不可通矣。若谓‘未发’在‘已发’之先,静而生动,是至诚有息也,圣人有复③也,又不可矣。若谓‘未发’在‘已发’之中,则不知‘未发’,‘已发’俱当主静乎?抑‘未发’为静而‘已发’为动乎?抑‘未发’、‘已发’俱无动无静乎?俱有动有静乎?幸教。”
 
“未发之中”即良知也,无前后、内外而浑然一体者也。有事、无事可以言动、静,而良知无分于有事、无事也。寂然、感通可以言动、静,而良知无分于寂然、感通也。动、静者所遇之时,心之本体固无分于动、静也。理无动者也,动即为欲。循理则虽酬酢万变而未尝动也;从欲则虽槁心一念,而未尝静也。“动中有静,静中有动”,又何疑乎?有事而感通固可以言动,然而寂然者未尝有增也;无事而寂然固可以言静,然而感通者未尝有减也。“动而无动,静而无静”,又何疑乎?无前后、内外而浑然一体,则至诚有息之疑不待解矣。“未发”在“已发”之中,而“已发”之中未尝别有“未发”者在;“已发”在“未发”之中,而“未发”之中未尝别有“已发”者存。是未尝无动、静,而不可以动、静分者也。
 
凡观古人言语,在以意逆志而得其大旨,若必拘滞于文义,则“靡有孑遗”者④,是周果无遗民也。周子“静极而动”之说,苟不善观,亦未免有病。盖其意从“太极动而生阳,静而生阴”说来。太极生生之理,妙用无息,而常体不易。太极之生生即阴阳之生生,就其生生之中,指其妙用无息者而谓之动,谓之阳之生,非谓动而后生阳也;就其生生之中,指其常体不易者而谓之静,谓之阴之生,非谓静而后生阴也。若果静而后生阴,动而后生阳,则是阴阳、动静截然各自为一物矣。阴阳一气也,一气屈伸而为阴阳;动静一理也,一理隐显而为动静。春夏可以为阳为动,而未尝无阴与静也;秋冬可以为阴为静,而未尝无阳与动也。春夏此不息,秋冬此不息,皆可谓之阳,谓之动也。春夏此常体,秋冬此常体,皆可谓之阴,谓之静也。自元、会、运、世⑤、岁、月、日、时以至刻、秒、忽、微,莫不皆然。所谓“动静无端,阴阳无始”,在知道者默而识之,非可以言语穷也。若只牵文泥句,比拟仿像,则所谓“心从《法华》转,非是转《法华》”⑥矣。
 
【注释】
 
①动中有静,静中有动:语出《河南程氏遗书》“静中便有动,动中自有静”。
 
②动极而静,静极而动:语出周敦颐《太极图说》“太极动而生阳,动极而静;静而生阴,静极而动”。
 
③圣人有复:语出周敦颐《通书》“性焉安焉之谓圣,复焉执焉之谓贤”。
 
④“以意逆志”三句:语出《孟子·万章上》“故说《诗》者,不以文害辞,不以辞害志,是为得之。如以辞而已矣,《云汉》之诗曰:‘周馀黎民,靡有孑遗。’信斯言也,是周无遗民也”。以意逆志,意为用自己的心思去猜测他人的心思。《云汉》,《诗经·大雅》的篇名。
 
⑤元、会、运、世:一世三十年,一运十二世,一会三十运,一元十二会。
 
⑥“心从《法华》转”二句:意为迷者拘泥于《法华经》的文句,悟者则能支配运用《法华经》的文句。语出《六祖法宝坛经·机缘品》:“心迷《法华》转,心悟转《法华》。”
 
【翻译】
 
来信中说:“此心‘未发’的本体,具体是在已发之前,还是在已发之中并主宰着已发呢?或者是根本不分前后、内外,而浑然一体?现在所讲的心的动、静,主要是从有事无事来说,还是主要从寂然不动、感应相通上来说呢?抑或是从遵循天理、顺从欲望上来说的?如果将遵循天理当作是静,顺从欲望当作是动,那么那些所谓的‘动中有静,静中有动’,‘动极而静,静极而动’,便不能够说得通了。如果把有事而感应相通当作动,无事而寂然不动当作静,那么那些所谓的‘动而无动,静而无静’,也不能说得通了。如果说成是未发在已发之前,静而生动,那么,至诚就会有停息,圣人也需要复归本性了,这又说不通了。如果说成是‘未发’在‘已发’之中,那么不知道是‘未发’、‘已发’都主宰‘静’还是‘未发’主宰静,而‘已发’主宰动?抑或是‘未发’、‘已发’都是无动无静,有动有静?希望先生您就这些问题有所指教。”
 
“未发之中”,就是良知罢了,没有前后、内外之分,是浑然一体的。有事、无事可以说成是动或者静,但是良知本身不会有有事或无事的区分。寂然不动、感应相通可以说动或者静,但是良知本身是没有寂然、感通之分。动静是因时而异的。但心的本体,原本就没有动静之分。理是寂然不动的,如果动了便是私欲产生。即使是千变万化,只需遵循天理,也不会动;顺从了私欲,即使心中只有一个念想,也不是静。“动中有静,静中有动”,又有什么可以怀疑的呢?有事而感应相通固然可以称作是动,然而,寂然不动者未曾有什么增加;无事而寂然不动固然可以称作是静,但是感应相通者也不曾减少什么。“动而无动,静而无静”,又有什么可以怀疑的呢?良知没有前后、内外之分,浑然一体,那么“至诚有息”就无须再多加解释了。“未发”在“己发”之中,而“已发”之中,未尝另有一个“未发”存在。“已发”在“未发”之中,而“未发”之中,未尝另有一个“已发”存在。所以这里边未曾没有动、静,只是不能用动、静来区分罢了。
 
但凡观察古人的言论,需用心去斟酌古人的心思,从而得到他们文章的主旨,假若一定要拘泥停留在字面意义上,那么“靡有孑遗”这样的句子,难道意思就是周朝果真没有遗民了吗?周敦颐先生“静极而动”的学说,如果不善于观察,就未免会有差错出现。因为他的意思大概是从“太极动而生阳,静而生阴”来说的。太极的生生之理,妙用无穷而永恒不变。太极的生生就是阴阳的生生,在生生之中,就妙用无穷而言就叫作动,就是阳的产生,而并非动之后才有阳产生;在生生之中,就它本体的永恒不变而言就是静,就是阴的产生,也并非是在静之后才产生阴。如果真的是静止之后才产生阴,动之后才产生阳,那么阴阳、动静就是截然分开的不同的事物。阴阳都是气,气的伸缩产生了阴阳;动静是理,理的隐藏显现就产生了动静。春夏是阳、是动,但也照样有阴与静;秋冬可以说是阴与静,但也未尝没有阳与动。春夏秋冬变化无穷,都可以说是阳和动。春夏秋冬的本体永恒不变,都可以称作阴与静。从元、会、运、世、岁、月、日、时以至到刻、秒、忽、微,都是这样的。所谓的“动静无端,阴阳无始”,明理的人默默体会就能认识到,言语并不能表达完整。如果只拘泥于字面意义,比拟模仿,就是所谓“心从《法华》转,非是转《法华》”了。
元芳,你怎么看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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