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原文】
德洪曰:昔南元善①刻《传习录》于越,凡二册。下册摘录先师手书,凡八篇。其答徐成之②二书,吾师自谓:“天下是朱非陆,论定既久,一旦反之为难,二书姑为调停两可之说,便人自思得之。”③故元善录为下册之首者,意亦以是欤!今朱、陆之辨明于天下久矣。洪刻先师《文录》,置二书于《外集》者,示未全也,故今不复录。
其余指知行之本体,莫详于答人论学④与答周道通、陆清伯、欧阳崇一四书。而谓格物为学者用力日可见之地,莫详于答罗整庵⑤一书。平生冒天下之非诋推陷,万死一生,遑遑然不忘讲学,惟恐吾人不闻斯道,流于功利机智,以日堕于夷狄禽兽,而不觉其一体同物之心,终身,至于毙而后已。此孔、孟以来贤圣苦心,虽门人子弗未足以慰其情也。是情也,莫详于答聂文蔚⑥之第一书。此皆仍元善所录之旧。而揭“必有事焉”即“致良知”功夫,明白简切,使人言下即得入手,此又莫详于答文蔚之第二书,故增录之。
元善当时汹汹,乃能以身明斯道,卒至遭奸被斥,油油然惟以此生得闻斯学为庆,而绝无有纤芥忿郁不平之气。斯录之刻,人见其有功于同志甚大,而不知其虎时之甚艰也。今所去取,裁之时义则然,非忍有所加损于其间也。
【注释】
①南元善(1487~1541):名大吉,字元善,号瑞泉,陕西渭南人。官至户部郎中、知府,王阳明的学生,曾刊刻《传习录》。因支持王学被罢官后,归陕讲学,致力于王学的传播。
②徐成之:人名,余不详。
③“吾师自谓”两句:语出《王阳明全集》卷二十一《答徐成之》。南宋淳熙二年(1175),在信州(今江西上饶)鹅湖寺,朱熹与陆九渊进行了一次学术辩论,陆讥朱为支离,朱讥陆为空渺。朱陆门户之争历数百年,阳明之前,朱派一直占上风。
④答人论学:即《答顾东桥书》。顾东桥,字华玉,号东桥,江苏江宁人,进士,官至南京刑部尚书,王阳明友人。少有才,工诗文。
⑤罗整庵:名钦顺,字允升,号整庵,江西泰和人,进士,官至南京吏部尚书,后辞官归家,潜心学问。早年笃信佛学,后崇举儒学,著有《困知记》等。
⑥聂文蔚:名豹,字文蔚,号双江,江西永丰人,进士,官至太子太保,曾会晤王阳明,后以王门弟子自称,著有《困辩录》等。
【翻译】
德洪说:过去,南元善在浙江绍兴刻录《传习录》,共上下两册,下册是先生的八封书信。其中《答徐成之》有两篇,我们先生自己说:“世人褒朱熹而贬陆九渊的定论已经许久了,一旦要把这种定论推翻过来十分困难,这两封信可以说是能够调停两家的说法,使得人们思考,从而得出准确的结果。”所以下册的开头就是这两封信,南元善的用意也是这个!到今天,人们对于朱、陆两家的争辩已经很熟悉了。我对先生的《文录》进行刻录的时候,在《外集》中放了这两封书信,意图是想表明书信并不能完全反映先生的观点,所以在这里便没有再收录了。
其余,谈到知行的本体,没有比《答顾东桥书》与《答周道通书》《答陆清伯书》《答欧阳崇书》这四封书信更详尽的了。而论述格物应为学者日常所做的功夫,最详细的是《答罗整庵》这封信。先生平生冒着世人的否定、诋毁和诬陷,万死一生,虽遑然无定,但仍时刻不忘讲学,只怕我们这些人不懂得他的学说,而流于为追逐功名利禄而巧用心智,最后有一天堕落到和夷狄禽兽一般,而不能发现先生一辈子都在兢兢业业追求与天地万物同心,至死方休。这也是孔、孟以来圣贤们的苦心,虽然门人子弟们并不能够宽慰他们的至情。这种至情,在《答聂文蔚》的一信中写得最详尽。这些都是南元善以前刻录过的信。而详尽揭示孟子所说的“必有事焉”就是“致良知”的信,则莫过于先生的《答聂文蔚》的第二封信,它明白简易,使人听了就能入门,所以我也把它增录了进来。
南元善当时激昂慷慨,能够以身犯险,讲授阳明学说,以至遭到奸邪排斥,但他仍旧欣然因平生能学到王阳明先生的学说而庆幸,在心中全没有丝毫郁闷不平。他刻录《传习录》,世人只看见了这本书对大家有很大的作用,而不知道他当时处境的艰难。现在我对《传习录》进行增删,并非忍心对他的刻录有所损害,而只是出于对目前情况的考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