传习录

《传习录》由王阳明弟子所记,是王阳明问答语录和论学书信的简集,包含了王阳明的主要观点,是儒家一部具有代表性的哲学著作,“传习”一词源出自《论语》中的“传不习乎”一语。
夫拔本塞源之论不明于天下,则天下之学圣人者,将日繁日难,斯人沦于禽兽夷狄而犹自以为圣人之学。吾之说虽或暂明于一时,终将冻解于西而冰坚于东,雾释于前而云于后,呶呶焉危困以死,而卒无救于天下之分毫也已。夫圣人之心以天地万物为一体,其视天下之人,无外内远近,凡有血气,皆其昆弟赤子之亲,莫不欲安全而教养之,以遂其万物一体之念。天下之人心,其始亦非有异于圣人也,特其间于有我之私,隔于物欲之蔽,大者以小,通者以塞,人各有心,至有视其父、子、兄、弟如仇雠者。圣人有忧之,是以推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以教天下,使之皆有以克其私、去其蔽,以复其心体之同然。其教之大端,则尧、舜、禹之相授受,所谓“道心惟微,惟精惟一,允执厥中”;而其节目,则舜之命契,所谓“父子有亲,君臣有义,夫妇有别,长幼有序,朋友有信”五者而已。唐、虞、三代之世,教者惟以此为教,而学者惟以此为学。当是之时,人无异见,家无异习,安此者谓之圣,勉此者谓之贸,而背此者虽其启明如朱,亦谓之不肖。下至闾井田野,农、工、商、贾之贱,莫不皆有是学,而惟以成其德行为务。何者?无有闻见之杂,记诵之烦,辞章之靡滥,功利之驰逐,而但使孝其亲,弟其长,信其朋友,以复其心体之同然。是盖性分之所固有,而非有假于外者,则人亦孰不能之乎?学校之中惟以成德为事,而才能之异,或有长于礼乐、长于政教、长于水土播植者,则就其成德,而因使益精其能于学校之中。迨夫举德而任,则使之终身居其职而不易。用之者惟知同心一德,以共安天下之民,视才之称否,而不以崇卑为轻重,劳逸为美恶。效用者亦惟知同心一德,以共安天下之民,苟当其能,则终身处于烦剧而不以为劳,安于卑琐而不以为贱。当是之时,天下之人熙熙,皆相视如一家之亲。其才质之下者,则安其农、功、商、贾之分,各勤其业以相生相养,而无有乎希高慕外之心。其才能之异,若皋、夔、稷、契者,则出而各效其能。若一家之务,或营其衣食,或通其有无,或佣其器用,集谋并力,以求遂其仰事俯育之愿,惟恐当其事者之或怠而重己之累也。故稷勤其稼而不耻其不知教,视契之善教即己之善教也;夔司其乐而不耻于不明礼,视夷之通礼即己之通礼也。盖其心学纯明,而有以全其万物一体之仁,故其精神流贯,志气通达,而无有乎人己之分,物我之间。譬之一人之身,目视、耳听、手持、足行,以济一身之用,目不耻其无聪,而耳之所涉,目必营焉;足不耻其无执,而手之所探,足必前焉。盖其元气充周,血
【原文】
 
夫拔本塞源之论不明于天下,则天下之学圣人者,将日繁日难,斯人沦于禽兽夷狄而犹自以为圣人之学。吾之说虽或暂明于一时,终将冻解于西而冰坚于东,雾释于前而云于后,呶呶焉危困以死,而卒无救于天下之分毫也已。
 
夫圣人之心以天地万物为一体,其视天下之人,无外内远近,凡有血气,皆其昆弟赤子之亲,莫不欲安全而教养之,以遂其万物一体之念。天下之人心,其始亦非有异于圣人也,特其间于有我之私,隔于物欲之蔽,大者以小,通者以塞,人各有心,至有视其父、子、兄、弟如仇雠者。圣人有忧之,是以推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以教天下,使之皆有以克其私、去其蔽,以复其心体之同然。其教之大端,则尧、舜、禹之相授受,所谓“道心惟微,惟精惟一,允执厥中”;而其节目,则舜之命契,所谓“父子有亲,君臣有义,夫妇有别,长幼有序,朋友有信”五者而已。①唐、虞、三代之世,教者惟以此为教,而学者惟以此为学。当是之时,人无异见,家无异习,安此者谓之圣,勉此者谓之贸,而背此者虽其启明如朱②,亦谓之不肖。下至闾井田野,农、工、商、贾之贱,莫不皆有是学,而惟以成其德行为务。何者?无有闻见之杂,记诵之烦,辞章之靡滥,功利之驰逐,而但使孝其亲,弟其长,信其朋友,以复其心体之同然。是盖性分之所固有,而非有假于外者,则人亦孰不能之乎?
 
学校之中惟以成德为事,而才能之异,或有长于礼乐、长于政教、长于水土播植者,则就其成德,而因使益精其能于学校之中。迨夫举德而任,则使之终身居其职而不易。用之者惟知同心一德,以共安天下之民,视才之称否,而不以崇卑为轻重,劳逸为美恶。效用者亦惟知同心一德,以共安天下之民,苟当其能,则终身处于烦剧而不以为劳,安于卑琐而不以为贱。当是之时,天下之人熙熙,皆相视如一家之亲。其才质之下者,则安其农、功、商、贾之分,各勤其业以相生相养,而无有乎希高慕外之心。其才能之异,若皋、夔、稷、契者,则出而各效其能。若一家之务,或营其衣食,或通其有无,或佣其器用,集谋并力,以求遂其仰事俯育③之愿,惟恐当其事者之或怠而重己之累也。故稷勤其稼而不耻其不知教,视契之善教即己之善教也;夔司其乐而不耻于不明礼,视夷之通礼即己之通礼也。盖其心学纯明,而有以全其万物一体之仁,故其精神流贯,志气通达,而无有乎人己之分,物我之间。譬之一人之身,目视、耳听、手持、足行,以济一身之用,目不耻其无聪,而耳之所涉,目必营焉;足不耻其无执,而手之所探,足必前焉。盖其元气充周,血脉条畅,是以痒呼吸,感触神应,有不言而喻之妙。此圣人之学斫以至易至简,易知易从,学易能而才易成者,正以大端惟在复心体之同然,而知识技能非所与论也。
 
【注释】
 
①“舜之命契”六句:语出《孟子·滕文公上》“圣人有忧之,使契可为司徒,教以人伦:父子有亲,君臣有义,夫妇有别,长幼有序,朋友有信”。
 
②启明如朱:语出《尚书·尧典》:“放齐曰:‘胤子朱,启明。’帝曰:‘吁,嚣讼,可乎?’”

③仰事俯育:语出《孟子·梁惠王上》“是故明君制民之产,必使仰足以事父母,俯足以畜妻子”。
 
【翻译】
 
拔去病根,堵塞病源的学说没有在天下大白,那么天下人学习圣人,将会一天比一天感到烦琐艰难,最后沦落为禽兽夷狄还自以为学的是圣人的学说。我的学说虽然可能暂时让圣道明于一时,但终将是松了西边的冻,冰又在东边冻上了,前面的雾散开了后面的云又涌了出来,我就是喋喋不休地在危困中将我的学说宣扬至死,但对拯救天下也丝毫起不到作用。
 
圣人的心和天地万物是一体的,他看待天下所有人,没有内外远近的区分,凡是有血有呼吸的都是兄弟儿女般至亲之人,无一不想给他们安全感,并且教养他们,以实现他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的心愿。天下人的心,起初也不会不同于圣人,只是后来在其间夹杂了为自己的私心,被物欲所蒙蔽,为天下的大心变成了为自己的小心,通达的心被堵塞,人人都各有私心,甚至还有把自己的父亲、儿子、兄弟像仇人一样看待的人。圣人对此深感忧虑,因此推广他的天地万物为一体的仁爱学说来教化世人,使他们都克制私欲、去除物欲的蒙蔽,以恢复他们原本相同的本心。这就是圣人教化的主旨,就是尧、舜、禹三代所沿袭的“道心惟微,惟精惟一,允执厥中”;它的具体内容,就是舜命令契的所谓“父子有亲,君臣有义,夫妇有别,长幼有序,朋友有信”。唐尧、虞舜与夏、商、周三代,所教所学唯有这些。在那个时候,人人都没有不同的意见,家家都没有不同的习惯,安于这些的就是圣人,通过勉励自己能做到的就是贤人,而违背这些做法的人,即使有丹朱一样的聪明,也会被当作不肖之徒。下至田野市井里从事农、工、商、贾的人,都会纷纷学习这些,而且仅仅把修养德行当作首务。为什么?因为那个时候大家没有旁杂的见闻,没有繁复的记诵,没有泛滥芜杂的诗词章句,不用追逐功名利禄,只是孝敬父母,尊敬兄长,信任朋友,以恢复心体所固有的。这些是人性中本来就存在的,而不是需要从外边假借的,哪个人会做不到呢?
 
学校以培养人的品德为任务。而人的才能有差异,有的人擅长礼乐,有的人擅长政治教化,有的人擅长水利农事,这就需要依据他们所成就的德行,在学校中进一步培养各自的才能。依据德行让他任职,才能让他在自己的职位上终生不会更改。用人者只知同心同德,使天下百姓共同安定,只注重他的才能是否与职位相称,而不因为身份的高低分轻重,不以职业的种类分贵贱。被任用的人也只知道同心同德,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,如果自己的职位符合自己的才能,那么即使是一生从事繁重的工作也不觉得辛苦,安于卑微琐碎的工作而不会感到低贱。在那个时候,天下人都高高兴兴,互相当作一家人看待。那些才智低下的人,就安于农、工、商、贾的本分,兢兢业业,互相为对方提供生活必需品,也不会有攀比、虚荣的心思。那些有超群才能的人,比如皋陶、夔、后稷、契,便出仕为官,各自发挥自己的才能。整个天下就像一个大家庭,有的人经营衣服、食物,有的人经商互通有无,有的人制造器具,大家团结合作,齐心协力,来完成供养父母、教养子女的意愿,深恐自己在做某一件事时有所怠慢,因而特别重视自己的职责。所以后稷勤于稼穑而不因为自己不知道教化别人感到羞耻,而是把契的善于教化当作是自己的善于教化;夔专于音乐而不因为自己不知道礼仪而感到羞耻,而是把伯夷的通晓礼仪当作自己的通晓礼仪。大概他们的心纯净明亮,具有与天下万物为一体的仁爱之心,所以他们的精神、志气通畅顺达,没有你我的区分,人和物的区别。就像一个人的身体,眼睛看、耳朵听、用手拿、用脚走,都是为了满足自身的需要。眼睛不因自己听不见觉得羞耻,当耳朵听到声音的时候,眼睛一定会辅佐耳朵;脚不会因为不能拿而感到羞耻,当手去拿东西的时候,脚也一定会向前迈。由于人身元气周流,血液畅通,即使是小病和呼吸,感官也能感觉到,并有神奇的反应,其间有不可言喻的神妙。圣人的学问极容易极简单,容易通晓和实践,容易学习容易成才,正是因为它的主旨在于恢复心体所共有的东西,而没有涉及知识技能。
上一篇:孔子云:“人而不仁,如礼何?人而不仁,如乐何?”制礼作乐,必具中和之德,声为律而身为度者,然后可以语此。若夫器数之末,乐工之事,祝史之守。故曾子曰:“君子所贵乎道者三……笾豆之事,则有司存也。”尧“命羲、和,钦若昊天,历象日月星辰”,其重在于“敬授人时”也。舜“在璇玑玉衡”,其重在于“以齐七政”也。是皆汲汲然以仁民之心而行其养民之政。治历明时之本,固在于此也。羲和历数之学,皋、契未必能之也,禹、稷未必能之也;“尧、舜之知而不遍物”,虽尧、舜亦未必能之也。然至于今,循羲和之法而世修之,虽曲知小慧之人,星术浅陋之士,亦能推步占候而无所忒。则是后世曲知小慧之人反贤于禹、稷、尧、舜者邪?封禅之说,尤为不经,是乃后世佞人谀士所以求媚于其上,倡为夸侈以荡君心而靡国费。盖欺天罔人,无耻之大者,君子之所不道,司马相如之所以见讥于天下后世也。吾子乃以是为懦者所宜学,殆亦未之思邪?夫圣人之所以为圣者,以其生而知之也。而释《论语》者曰:“生而知之者,义理耳。若夫礼乐名物、古今事变,亦必待学而后有以验其行事之实。”夫礼乐名物之类,果有关于作圣之功也,而圣人亦必待学而后能知焉,则是圣人亦不可以谓之生知矣。谓圣人为生知者,专指义理而言,而不以礼乐名物之类。则是礼乐名物之类无关于作圣之功矣。圣人之所以谓之生知者,专指义理而不以礼乐名物之类,则是学而知之者亦惟当学知此义理而已,困而知之者亦惟当困知此义理而已。今学者之学圣人,于圣人之所能知者,未能学而知之,而顾汲汲焉求知圣人之所不能知者以为学,无乃失其所以希圣之方欤?凡此皆就吾子之听惑者而稍为之分释,未及乎拔本塞源之论也。
下一篇:三代之衰,王道熄而霸术昌;孔孟既没,圣学晦而邪说横。教者不复以此为教,而学者不复以此为学。霸者之徒,窃取先王之近似者,假之于外以内济其私己之欲,天下靡然而宗之,圣人之道遂以芜塞。相仿相效,日求所以富强之说、倾诈之谋、攻伐之计,一切欺天罔人,苟一时之得以猎取声利之术,若管、商、苏、张之属者,至不可名数。既其久也,斗争劫夺,不胜其祸,斯人沦于禽兽夷狄,而霸术亦有所不能行矣。世之懦者慨然悲伤,搜猎先圣王之典章法制,而掇拾修补于煨烬之余,盖其为心,良亦欲以挽回先王之道。圣学既远,霸术之传积渍已深,虽在贤知皆不免于习染,其所以讲明修饰,以求宣旸光复于世者,仅足以增霸者之藩篱,而圣学之门墙遂不复可睹。于是乎有训诂之学,而传之以为名;有记诵之学,而言之以为博;有辞章之学,而侈之以为丽。若是者纷纷籍籍,群起角立于天下,又不知其几家,万径千蹊,莫知所适,世之学者如入百戏之场,欢谑跳踉、骋奇斗巧、献笑争妍者,四面而竞出,前瞻后盼,应接不遑,而耳目眩瞀,精神恍惑,日夜遨游淹息其间,如病狂丧心之人,莫自知其家业之所归。时君世主亦皆昏迷颠倒于其说,而终身从事于无用之虚文,莫自知其所谓。间有觉其空疏谬妄、支离牵滞,而卓然自奋,欲以见诸行事之实者,极其所抵,亦不过为富强功利五霸之事业而止。圣人之学日远日晦,而功利之习愈趋愈下。其间虽尝瞽惑于佛老,而佛老之说卒亦未能有以胜其功利之心;虽又尝折衷于群儒,而群儒之论终亦未能有以破其功利之见。盖至于今,功利之毒沦浃于人之心髓而习以成性也,几千年矣。相矜以知,相轧以势,相争以利,相高以技能,相取以声誉。其出而仕也,理钱谷者则欲兼夫兵刑,典礼乐者又欲与于铨轴,处郡县则思藩臬之高,居台谏则望宰执之要。故不能其事则不得以兼其官,不通其说则不可以要其誉。记诵之广,适以长其敖也;知识之多,适以行其恶也;闻见之博,适以肆其辨也;辞章之富,适以饰其伪也。是以皋、夔、稷、契所不能兼之事,而今之初学小生皆欲通其说,究其术。其称名僭号未尝不曰“吾欲以共成天下之务”,而其诚心实意之所在,以为不知是则无以济其私而满其欲也。呜呼!以若是之积染,以若是之心志,而又讲之以若是之学术,宜其闻吾圣人之教,而视之以为赘疣枘凿;则其以良知为未是,而谓圣人之学为无所用,亦其势有所必至矣!呜呼!士生斯世而尚同以求圣人之学乎?尚同以论圣人之学乎?士生斯世而欲以为学者,不亦劳苦而繁难乎?不亦拘滞而险艰
元芳,你怎么看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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